五行山下,唐僧拜地不起。
“你一個和尚,學什麼棍法?”
“有了力量,你又能做什麼?”
“渡蒼生。”
那一日,唐僧拜孫悟空為師,自此於五行山下日日夜夜精練棒法,最終境界大成。
1。
孫悟空看著地上被打得稀爛的屍體,眼中罕有地劃過一絲慍怒。
“你經書閱遍,佛理盡參,這就是你的答案?”
那群妖哪見過有和尚動起手來如此勇猛,紛紛嚇到在地,不住磕頭。
唐僧撣了撣僧袍上的灰塵,轉頭便走,群妖服服帖帖地跟在他身後。
他頭也不回,問止住腳步的孫悟空。
唐僧目光凌冽,同他對視。
“學這個?”他伸手指了指那群縮著身子的妖怪。
不知何時,孫悟空的金箍棒已握於手中。
“我明白你已經是個廢物。”唐僧冷冷地說,”明白你是個因為曾經的殺戮太多,為了逃避自己的罪孽開始自欺欺人,見什麼便要護什麼的廢物。”
時隔五百年,那金箍棒再度逸出了金光,橫亙於九天之下。
觀音忽地睜眼,透出擔憂。
“無妨。”
“那隻猴子,今日便算徹底死了。”
漫天的煙塵散去後,地上是一道觸目驚心的裂壑。
“不管你承不承認,該挑的擔子就應該由師父來挑。”
他又換了一副凶神惡煞的臉,轉身便吼。
隊伍中有一隻豬精和一隻水怪,正並列而行。
“我也有這種感覺……”
“眾妖聽好,本次西行是公款吃喝,你們跟在我後邊,除了人不能吃,其他東西儘可吃得。你們只要保我西行一路平安,斷不會有天兵來管束你們!”
“跟了唐老大,吃香喝辣!”
這唐僧就這樣通暢地西行,路遇再強的妖怪也是差小弟將它一頓狂揍,興致來了還會親自提杖光膀上陣,毀壞一下那些妖怪花了千萬年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三觀。
“三藏法師,這玉帝給批的西遊經費有限,架不住你那麼多徒弟這般吃喝……”這日財政部天兵愁眉苦臉地下凡,與那唐僧討論開來。
那天兵覺得也有道理,稀裡糊塗地就回去了。
天兵退下。
“算不到,算不到的。”如來微微搖頭,“世間獨此一個唐僧,我們盡力則好……那隻猴子如何了?”
花果山。
那眾妖已經骨瘦如柴,它們虛弱地來到孫悟空面前,眼中閃出希冀的光芒。
“不,不造反。”
“從現在起,我們講我們的規矩,不做任何害人的事情,這樣就能活下來了。”
“還沒殺夠麼?”孫悟空冷言道,“死的兄弟還不夠多麼,這一切值得嗎?”
“都好好活著吧。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。”
這一路,孫悟空四處遊說妖怪,令它們不再為惡,敬天敬神。
孫悟空面對一個老妖,頗有些語重心長。
“大聖,營養要跟不上了,我們長毛怪,毛盡之時便是死期了啊。”
“跟了那唐僧,吃香喝辣,說不準還能逮住個機會吃了他,更能延年益壽。當今的妖界扛把子可不是吹的,投奔他,也是順應潮流嘛。”
見孫悟空沉默。它再掩飾不住神色中那股黯然。
“這片土地已經養不活這麼多妖怪了,那幾座妖城妖滿為患,再加上天庭不斷打壓,我們這等散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。”
他虔誠閉目,雙手合十。
“老弟,念交情,這一眾妖我可以收下,可你說我從此開門迎妖,這恐怕……”
牛魔王沉默,搖頭。
“謝謝。”
望著孫悟空落寞遠去的背影,他揉了揉眼睛,確知那不是錯覺。
“怎麼樣,大王?”
“如今怕是打他不過了。”
可世間的妖精何其多,憑他一人之力,又怎儘可助他們尋到歸處?
“老弟以前不曾是說話不算話的人。”
“請幫幫他們。”
“幫個屁,老子是妖怪,不是如來!”
那牛魔王本還對這五百年不見的猴子有些心虛,見狀便放心了下來,頓時鐵棍如開了花般漫天亂舞,一記記都結實地朝猴子身上砸去。
他看到城門口,流淌的是漫地的金血。
“幫幫他們。”
“
“他們過的日子,我們也可過得。他們有的東西,我們也可有得!”
“今日便將這芭蕉洞搗個天翻地覆!”
在他身後,數不盡的妖怪搖旗吶喊,如潮水般挾摧枯拉朽之勢湧進城內。
在群妖震天的歡呼聲中,唐僧緩緩抬頭,望穿天際。
唐僧見這漫地金血,對奄奄一息的孫悟空說。
孫悟空見芭蕉洞眾妖的屍體胡亂倒伏在四處,硝煙和著瀰漫的血腥味在空氣中悠轉飄蕩,目色悲涼。
一人一妖,便如此錯身而過。
孫悟空再回到花果山的時候,山中已是一片空曠。
那些妖怪直到最後都選擇聽從了大聖,沒再吃人害人,它們選擇在這裡靜靜地死去。那具具再無生氣地身體,禁不起大聖的微微一觸,就隨風而散。
“放了。”一邊的土地公不知何時出現,”天庭不再派遣天兵對此地干涉。”
“妖也不能存活的死地。”
土地公有些疑惑,仍是兀自答道:”是的吧,我只是一介小神。”
“可這究竟是對是錯,我這身老骨頭,分辨不清,也不想分清啦……”
一滴眼淚滲入乾裂的土地,緩緩漾開。
一夜春風來,萬樹梨花開。
西遊的盡頭,九九八十一難,唐僧已盡數渡完。
唐僧手中握著鍍金的佛典,面對九天灑下的燦芒,面容平淡。
唐僧笑了笑。
“盡數遣散,天庭自會增加它們的功德。”
那手中經書,被他撕得粉粹。
“觀音如來,你們答我,我若想要這眾生都成佛,天庭可有這樣的佛典供我一參?”
唐僧轉身,對那無邊的妖潮揚起一手。
“江流兒的心願是人人皆可立地成佛,再沒有神,再沒有妖,再沒有怪。可如今這九天之上,還有主宰眾生命運的諸神偽佛。”
那一瞬,群妖涕淚橫流,紛紛拜倒。
天邊的陰雲壓下,滾滾轟雷中,隱隱傳來神兵的低吟和悠久的佛號。
奔浪般的妖潮鋪天蓋地,拔起而起,直掠天際。
“唐三藏。”如來的佛號響起。
金光閃過,雲層又被切除一個裂隙,那唐僧聞言哈哈大笑:
“若今日讓你立於此地,也是安排呢?”
“你集結群妖來此地送死,確有高僧風範,無量功德。而你悟道參玄,這西行一路,卻仍有許多道理沒有明白。”
他的腹部現出血洞,一柄長槍透體而過。
“阿彌陀佛。”
如來沉聲一喝,響徹天際。
唐僧帶著平淡的笑合上了雙目,他拋卻了禪杖,雙手作十,自九天墜落。
“你要走了?”
燭光照出了蹲坐在陰影中的孫悟空。
“我也差不多吧,走了。”
“我有許多名字,金蟬子,江流兒,唐玄奘。無論輪迴幾世,我都有我的使命。所以我一刻也不能停留。”
“我不下地獄,誰下地獄?沒有苦難和犧牲造就的改變毫無意義,為此必須有人去揹負和承受這一切。”
“佛祖自在心中。”唐僧似答非答。
孫悟空笑了,他的笑聲越笑越大,最後笑得在地上打滾。
“我一直在這裡等你,才等到了這個回答。”
“師父,長路漫漫,且由我陪你一段。”
他笑著笑著便哭了。
“還沒結束,這輩子能做完的事,就別等到下輩子去做了。”
“論造反,師父,你不如我。”
那唐僧先是微微一驚,轉而像是明白了他要做什麼,朗聲大笑。
天空之中。
滿是硝煙灰燼的大地上。
花果山頂。
那一日,地府轟然炸裂,血流成河,鬼差閻王被盡數誅滅,自此,三界中再無地獄之說。
漫天的神兵天將都看到,千里之外,一隻沐浴在金紅交閃光芒中的猴子急掠而來。
正下的土地徐徐湧動,沖天的煙塵散開,有僧侶坐於白龍之上,持杖而起。
那如來終於動了佛怒,顯出身形,一掌向唐僧劈來。
金箍棒劈開天際,將那手掌打得粉碎。
“這隻妖猴什麼時候……”那如來驚愕地望著一臉漠然的猴子,不敢相信。
孫悟空雙手合十。
“如今我為眾生。”
“謝謝你,就到這裡吧。”唐僧摸了摸那隻白龍的頭。
那唐僧棄龍向穹頂直升而去,漫天神兵,竟不能傷其分毫。
“已經不能回頭了。”
“金蟬子,一個沒有神佛的世界,若生出妖你又如何!?”
孫悟空緊隨其上,殺入天庭。
那一天,所有人都看到天上灑下了金色的光輝,九天之上有佛音迴響,浩浩蕩蕩。
那唐僧於天庭的廢墟之上坐化,死前有眾妖受其感化,虔誠地聆聽佛語,直至最後一刻。
他的輪迴,至此終結。再沒有金蟬子,再沒有江流,再沒有唐玄奘。
每逢世間有妖作亂,石猴便會復活。
七年級:的撒旦法
“你若不授我棒法,我便不起。”
“沒有力量,什麼也做不到。”
那唐僧聞言抬頭,眸中似有鮮火。
那一刻猴子的眼波流轉,彷彿又看到了那年花果山上,被群妖簇擁的自己。
西行之路,自此開始。
“你說要渡蒼生,便是這麼一個渡法?”
“這是必須的犧牲。”
“是。”唐僧毫不猶豫地答道,隨後朝後猛一甩頭,”你們是打算死在我杖下還是答應從此做我徒弟隨我西行?”
“跟師父走!堅決跟師父走!”
“怎麼了?”
“你從我這裡習來的武藝,就是為了今日這般欺侮一群妖怪?”
“我作為回報已將你從五行山下救出,那時開始,我是師父,你是徒弟。”
“難不成學你,見到什麼妖怪都得噓寒問暖,整天與小花小草也聊得開心?”
“你明白我什麼!?”
“孫悟空,你不敢殺我,你現在誰都不敢殺了。”
九天之上,天庭。
“那猴子……”
如來依舊懶懶地眯著眼睛,那雙眸子彷彿穿過層雲,洞知一切。
2。
唐僧望著一個漸漸乘雲遠去的小點,原本冷峻的面容忽然露出一絲微笑。
“剩下的就交給我吧。”
“看什麼看?繼續趕路!”
“兄弟,不知道為什麼,我覺得我本來好像戲份還不少的。”
另一邊,一隻白馬也無奈打了個響鼻。
眾妖聽聞此言,面面相覷,掩飾不住眼中的驚喜。
這一路,妖怪的歡呼經久不絕。
他不知收編了多少妖怪,屁股後面跟了長長一串妖怪的佇列,這些妖怪倒也人畜無害,不知道的路人還認它們是在春遊。
“哎,你也不是不知道,我這不是沒安全感,打手越多越好嘛。你看它們也都不害人,這經我不光幫你們取了,還拉了這麼多妖怪回頭,你回頭再和領導講講嘛!”
“由他亂搞去。”觀音衝那天兵擺了擺手,“能取到經就好。”
“取經……能的能騙過那個唐僧嗎?”
“到處給妖怪講佛理,怪瘮人的。”
“大王,你終於回來了。”
“這些年我們避著天庭的追殺,如今只剩這些人了,可只要大王一聲令下,什麼反我們也能造得!”
眾妖愕然。
“可——”
他眸子暗了下去。
“我們的戰鬥,已經結束了。”
“信天庭,得永生。”
那是個年邁的長毛妖怪,如今身上的毛髮已經是稀稀疏疏,腳步也蹣跚晃顫。
孫悟空嘆了口氣:”你真要去?”
言罷,那老妖故作輕鬆,露齒一笑。
“大聖,我們已經沒有選擇啦。”
孫悟空與他對視了很久,他猛地回頭,身後竟都是不肯離去,一路悄悄跟行至此的妖怪。
那一日,孫悟空攜眾妖來到牛魔王領地門口。
“他們都沒有地方可以去了,只是想活著。”
“那就這些吧。”
牛魔王挑了挑眉毛,暗下嚥了記口水。
那隻猴子的身周,確實隱隱圈了一層淡金色的佛光。
“該吃吃,該玩玩。”牛魔王嘆了一口氣,”五百年不見,石猴變佛猴了。”
那孫悟空一路西行,一路憑藉過去的交情將無處可歸的妖怪護至朋友門下,不知疲倦。
孫悟空第二次來到牛魔王城前的時候,後者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。
孫悟空俯身,雙手又合了個十。
那牛魔王已是一根混鐵棍在手。
那一棍傾力朝猴子頭頂掄去,後者卻是不閃不避。
那牛魔王停手的時候,眼中盡是駭然。
那猴子如一尊天神般盤坐在地,雙手合十,巍然不動。
這時,遠處的天邊響起一記爆喝。
牛魔王一眾佔山為王,吃好的喝好的,你們告訴我,憑什麼!?”
“小的們,聽本僧號令!”
孫悟空艱難地抬頭,卻見一個僧袍飄飄的側影徑直從自己頭頂掠過,一記悶吼,手中禪杖便與那混鐵棍交擊碰撞,爆出一聲轟鳴。
那一日,牛魔王身死,芭蕉洞被踏平。
“這便是你的答案麼。”
“這便是你的答案麼。”
他蹣跚起身。
4。
草木俱枯,溪流涸止。這曾經的洞天福地,如今再無一絲妖氣。
“它們已經如此,天庭還不肯放它們一條生路麼。”孫悟空頭壓得極低,語氣平淡地道。
他滄桑地對著這一地廢土,繼續訴說:”可這些妖始終不肯歸順,我們神仙便操縱這一片的草木枯榮,山水之源,讓這裡成為一片死地。”
“這便是你的答案……”
伴隨一聲低嘆,他重新沒入土地。
過了很久,孫悟空仍矗立原地,久久不動。
坊間傳聞,那一晚花果山射出萬丈佛光,整片山林再一度生意盎然。
花果山巔,不知何時多出一條呈虔誠盤坐狀的石猴。
他身後,是無邊的妖潮。
“唐僧,你的西行之路已經結束,這便同我上天還命吧。”
“那我身後的眾妖何如?”
唐僧哈哈大笑。
“我江流兒經書參遍,佛理閱盡,西遊一路,九九八十一難。若要成佛,何時不能成佛!?”
天空沉默。
“如今你們,皆是佛下的子弟,再無妖與怪之說。”
“你們可敢隨我將那凌霄踏碎,教那滿天神佛盡散!?”
“謹遵佛意!”
唐僧一人一仗,沖天而起。
穹宇之間,玄奘滿身金光,一往無前。僧袍翻卷間,那手禪杖彷彿攪動了雲氣,將無數天兵神將掃落凡塵。
“你口口聲聲說要渡盡眾生,成就它們各自的佛業。而你聚攏它們的手段卻仍是強力與蠻勇,不覺諷刺嗎?”
“以力治人是你們的目的,卻只是我的手段,沒有罪惡和犧牲便改變不了任何東西。否則我今日便不會立於此地。”
如來笑了。
唐僧揮杖的手頓住了。
它身後那妖得手後冷冷一笑,眨眼間飛至如來身側。
“你渡眾生,眾生卻不渡你。”
“眾妖,此時歸順天庭,罪不至死。若執意反抗,便不要怪今日天庭一眾替天行道。”
他沒有看到,也不會感受到。一個豬妖、一隻水怪、一頭白馬從群妖中悄悄脫出,接住了他的屍首,就此守護。
地府。
唐僧回頭的一瞬有些驚訝,不過仍是灑脫一笑:“走了,趕著投胎,好拯救蒼生。”
“到頭來,我什麼都沒有護住。”
“為什麼要那麼執著?”
“你的使命。”孫悟空乾笑起來,“從沒聽說過一個成佛的人手下滿是殺孽和罪惡,你這樣真的成的了佛嗎?”
“真的有人能承受住嗎……”孫悟空有些失神。
“佛祖自在心中……”
那一刻唐僧竟有些心悸,他隱隱覺得,這個笑聲已經有些古老了。
他猛地朝唐僧跪下。
那刻唐僧有些恍惚,無數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切換,他彷彿又回到五指山下,他勉強拎著一根禪杖跪在那隻懶猴面前的場景。
“西遊,已經結束啦。”
那猴子重新站起的時候,周身明明沐浴著暴戾的紅光,可那雙眼眸卻是波瀾不驚,隱隱有流金的光芒逸出。
“只是如今這番搞事,之後你怕是連地獄都去不得了,你可敢嗎?”
“有何不敢!”
群妖節節敗退,眼中盡是不甘和絕望。
豬妖、水怪、白馬驚訝地望著眼前的那具屍體,忽然有了生機。
一具石猴緩緩甦醒。
時隔五百年,生死薄又一次被改寫。
金甲玄綾披風。
那豬妖水怪坐於原地,似在祈禱。
“金蟬子,你定是要與天過不去麼!你一路殺妖殺神不夠,如今手中又染了地府一眾的鮮血,這便是你的佛道嗎!?”
“是,而且,我是他的第一個弟子。”
“因為我願意揹負,而你們統治眾生,卻何曾揹負過哪怕一草一木的生命。”他對著遠處指了指,“對了,那個和尚願意揹負的東西,比我還多出千萬倍。所以自我們離開地府的一刻起,他已成佛。”
“曾經我為自由,”
他握緊了金箍棒,頭也不回地朝那如來劈去。
“若是可以,之後請代我守護這凡塵的眾生。而我的故事,便不需同任何人講述了。”
他最後與那孫悟空對望一眼,雙方都讀出了各自眼中的堅定。
一邊的如來渾身浴血,已是強弩之末。
“有惡的地方就會有善,有影子的地方也會有光明。而世間萬物的命運,卻不需要任何神明來主宰。”唐僧淡淡一笑,化為一道金光,消失在雲層之中。
群妖高呼著兩個王的名字,隨孫悟空沖垮了天兵的防守。
從此,世間再無神明。
唐僧死後,佛光灑向了凡塵各處,所有枯萎的土地再度煥發了生機。
只是人間仍有一個傳說時代相傳,花果山頂有一隻石猴。
他是所有人的英雄,他的名字叫齊天大聖。